在中东的那几年，叶宪收留过不少在战争中无家可归的孤儿，也曾接受一些军事组织的委托帮助管理少年兵，除了照顾他们的生活、训练作战技巧之外，他也时常客串一下启蒙教师的工作。不过，像这样在正式的场合中，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学生，还是头一次。
（可以看出年龄差距呢。）
这里本来也不是真正的学校，驾驶员之间自然不会都是同年的，大部分科目采取走班形式，由学生自行选择课程，像家政这种不用考虑年级差距的课程都是所有人一起上，年龄大的有二十左右，年轻的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。
（这种感觉……紧张吗？有点不一样，不过……）
心跳并没有很快，也没有因此而慌乱，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，总觉得比起这个状况，被几十名士兵拿枪指着还更自在一点。他强行抛开这莫名的情绪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“哟，大家早上好，我是你们司令召来协助作战的佣兵，顺便从今天起担任你们家政课老师。我是没有军衔的，老师的角色也是临时客串，所以你们跟我相处的时候不用太严肃。”
下面鼓掌欢迎的声音比起单纯出于礼貌稍微大那么一点，初次亮相还不算糟糕。
“那么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，今天的课程很简单，就是做一道菜，你们应该都看到料理台上的指导书了吧？先自己试着做一下准备步骤，有问题的话我会单独讲解。”
原本安静地的教室一下子喧闹起来，学生们自行分成了许多个小组，有的组将近十人围在一起，也有人独占应该由三个以上学生使用的料理台。
“真是十分奢侈的孤独啊，叶同学。源君没和你一组吗？”
叶宪来到一人小组的料理台前，看着叶羽星把篮子里的鱼抓起来放到案板上。
“别看班长那冷冷的样子，人缘其实并不差的。她也要考虑很多事，没法一直把我放在第一位吧。”
叶羽星十分平静，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。她拿起一把造型如镰刀版的弧形小刀，三两下便将鱼鳞刮净了，其他组大都还在菜刀的选择上纠结着。
“话是这么说，你不会觉得寂寞吗？”
“杀死兔子的不是寂寞，而是饲养它的研究员啊。”
只有一瞬间，叶羽星脸上闪过懊悔的神色，叶宪意识到这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。
（那比喻代表着她的真正想法……）
“你是对军队强行征集你们感到不满吗？”
“我还以为老师你知道的，关于我的传言在这里人尽皆知，难道班长没有告诉你吗？”
“我是有问过，源君是这样对我说的，‘外人随便劝说的话可能会起反效果，老师你暂时不要问太多’。”
“是吗，班长她……”
叶羽星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，叶宪还以为她会微笑，但她还是自己制止住了。
“总之，我不能说我反对强行征兵，想要打败敌人总是需要有人来牺牲的。只是我已经牺牲得够多了，打从心底里感到厌倦了，仅此而已。”
“也就是说，你想退役吗？”
“这只是我的个人愿望，军方是不会同意的，他们不可能放过任何能榨取的剩余价值，宁愿养着一个吃白饭的也不肯放我走。”
“我觉得你可以换个积极点的想法，考虑到你只是一时的情绪问题，总之先把你留在这里，等你想通了振作起来之类的。”
“那只是人为美化的思考模式。老师，你知道班长曾经是独立机甲的驾驶员吗？”
“啊，好像是有听说这么一回事。”
“班长她是最早的独立机甲驾驶员，不仅仅是实战和训练，就连新机体测试都要参与。因为她驾驶的时间实在太长，神经系统损伤过于严重，去年医生诊断说如果她再驾驶机甲的话，很可能会死。即使如此……”
叶羽星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暗，一直在别人面前压抑着自身情感的她，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敌意。
“即使已经到了这么糟糕的地步，司令还是说‘有可能会用到你’而不让她退役。”
意外的事实令叶宪说不出话来，若干年的佣兵生涯中他早就明白，要做军队的指挥官总会不同程度的舍弃人性，可他还是因为接触了自己所不知道的陆之琦的另一面而受到冲击。他觉得再继续和叶羽星谈这件事已经不合适了，只好用课程来转移话题。
“话说回来，你的动作还真是意外地熟练呢。”
他向周围看了看，别的组还在与又湿又滑的内脏搏斗着，不时能听到女孩子的尖叫声和男生的笑声。叶羽星早已默默完成了准备工序，切成小块的鱼肉和需要使用的各种调料被依序放在碗里排成一列。
“……因为比较感兴趣吧。”
（果然刚才没有看错……）
之前说起上课的内容时，叶宪就觉得她似乎有点兴奋，看来是对料理这门学问十分有兴趣的样子。
“真让人有点意外呢，你很喜欢做饭吗？”
“我的父亲是厨师，以前在家的时候，会不时地学一些。因为父亲并没有硬要我学，反倒一直作为兴趣练习下来了。”
“那你以后可以帮我做饭吗？总是自己做饭也挺累的。”
“如果是希望我以后每天早上为老师做味增汤的话，也不是可不以。”
“……还是算了吧，太沉重了点。”
对于叶宪有点退缩的反应，叶羽星耸了耸肩。
“老师你真奇怪，明明看上去一副轻浮的样子，真要来的时候就不行了。”
“少来，你根本也没认真的意思好吧。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
叶羽星不再说话，专心地用刀尖戳起落在台子上的鱼鳞。叶宪离开叶羽星身边四处转了转，没过多久，已经有大半的组准备好了。他来到讲台，拍了拍手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。
“好了，现在大多数同学已经准备好了，我们来烧一锅水，然后把鱼放进去……不对不对，别往里加调料，那是要倒掉的……把鱼捞出来，倒掉水把锅洗干净，点起火把剩下的水蒸干，然后往里面倒油……那边的同学，着火了不用那么慌张，锅盖盖住就好，话说你是从哪抄出那把扫帚的？……热好锅之后先加调料，炒到香味出来时把鱼放下去，等鱼肉表面变颜色了，往里面加水……”
这门课在基地里是第一次开，第一次上手的学生们都不太熟练，如叶宪所料出了不少状况。好不容易把各组都调整好、进入了单纯的等待阶段后，他又走回了叶羽星的料理台前。
“果然有经验的就是不一样啊。”
“要说我还剩下什么值得自满的东西，也就这一件了。”
在别的事上，叶羽星一定不会那么认真地回答吧。叶宪可以感受到，唯独在这方面，她忍不住想要夸耀自己的心情。
（这就是她的底线……不，应该说是退路吧。）
人们大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，尤其是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，只有在有路可走的时候，才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静。
“你是打算在退役之后，开一家饭店来维持生计吗？”
“……暴露了啊。”
叶羽星眨了眨眼，一脸失算的模样，但却没有之前说走嘴时那种自责的感觉，反而像是自己偷偷写的小说被人意外读到了，既害羞又有点期待表扬。
“可是，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，是拿不到退役的补贴的，开饭店所需要的钱也就没有了。”
“有父母留给我的遗产。”
“这样啊。不过，就算有启动资金……”
叶宪轻轻叹了口气，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。
“以你这程度的手艺，恐怕是完全没法生存下去啊。”
“……是、吗？”
一直只给人以黯淡印象的双瞳，除了散漫再无其他的眼神，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了。
“老师你只是个客串的掌勺，有资格在这里随意评价我吗？”
“我可是有好好培养自己的品味，虽然很遗憾，但公正地说，你连二流厨师都算不上。”
“真能说大话啊，老师……”
叶羽星咬了咬嘴唇，手指无意识地刮着大理石台面。她看了一眼讲台上叶宪自己做的样品，用略为低沉的声音说道：
“那么，我们来比试一下怎么样？”
叶宪正打算作出回答，刺耳的警报声在整个城市中响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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